陈清都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收起“那把”尚未命名的飞剑,心意一动,根本不见任何剑光,所有飞剑直接隐匿于关键气府,最终凝聚合拢为一剑。
这种近乎完全无视光阴长河阻滞的飞剑往返,其实十分没道理。
这要归功于这把本命飞剑,置身于另外一把本命飞剑营造出来的小天地当中,两者神通叠加,才能够拥有这种神出鬼没的效果。
练气士机缘巧合之下炼化的本命物飞剑,终究是其他剑修遗物。与剑修自己的本命飞剑,双方有着形神之别,差距之大,有如天地之隔。
前者哪怕已经大炼,依旧属于半个身外物范畴,后者却是名副其实的性命攸关,拥有种种匪夷所思的本命神通。
松针咳雷是恨剑山仿剑,无需多说,更多是配合符箓之法,被纯粹武夫陈平安用来逃命或是搏命。
初一十五,是实打实的上古剑仙遗物,可哪怕被陈平安大炼之后,依旧无法施展神通,出剑之精妙,只能停滞在极快、坚韧、锋锐这个境界上,所谓的暴殄天物,不过如此。只是穷尽人力心力之后,依旧止步于此,陈平安这么多年也不至于自怨自艾。
陈平安收起了另外一把本命飞剑的玄妙神通,演武场上,这座笼罩陈平安本人与老大剑仙陈清都的小天地,消散一空。
白炼霜站在远处廊道那边,老妪确定了心中猜测之后,扭过头,伸出手背,擦了擦眼角。
其实陈平安先前好似梦游一般,离开宁府密室,老嬷嬷就已经察觉到了异样,但是当时陈平安浑浑噩噩,并未完全清醒过来,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不但已经养出了一把本命飞剑,更不清楚这把飞剑已经现世,并且施展出本命神通,开始庇护主人,故而陈平安行走之地,四周便是一座近乎天然的小天地。
白嬷嬷瞧见了那位老人,惊讶程度不亚于自家姑爷终于养出了本命飞剑,她赶紧弯腰抱拳,向老大剑仙恭敬行礼,然后默默离去。去时路上,老妪抬手不停。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先向老大剑仙抱拳,再作揖致礼,却无言语。
尽在不言中。
陈清都双手负后,缓缓登上那座斩龙崖,陈平安紧随其后。
陈清都边走边说道:“她最早有恩于人族,这本老黄历,我还记得住,记了万年之久。你第一次来到剑气长城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三座窍穴,虽然已经没了她那三缕剑气萦绕盘踞,但是那股气息,我最熟悉不过,毕竟我之剑术,正是得自于她的上一任主人,不过我除了担心这是幕后人的谋划之外,也有私心,我陈清都还人情,该怎么还,何时还,我自己说了算。所以假装看不见她那点暗示,既不亲自为你重建长生桥,也不会为你养出本命飞剑出半点力,为的就是还能有一场万年之后的重逢。我是欠她的人情,不是欠你陈平安的。她若不高兴,来剑气长城找我便是。”
陈清都坐在长椅上,坐在那边,面朝南方,可见剑气长城的墙头,老人感慨道:“多少古人,都是我的故人,甚至是晚辈,多少远古神祇、蛮夷大妖,都是我的敌人,甚至是剑下亡魂,此中大寂寥,你不会明白的。”
陈清都笑道:“很多年没有这么远看城头了。记得刚刚建造起来的时候,我曾站在如今的太象街那边,与龙君、观照两位好友笑言,有此高城,可守万年。到底是做到了。”
陈清都转头望向陈平安,欣慰道:“今日之造化,不是你跟人求来的,也不是任何人施舍给你的,只是你自己争来的。”
陈平安起身抱拳说道:“还是要感谢老大剑仙的传道护道。”
陈清都说道:“真要这么说,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只不过以一个好结果去看过程,处处善意。以一个糟糕结局回头看人生,处处恶意。”
陈平安笑道:“晚辈只是就事论事,挑好话说,许多怨气,没胆子与老大剑仙絮叨罢了。”
这是大实话,依然就事论事的话,如果第一次在剑气长城,就顺利重建了长生桥,更成为一位剑仙胚子的剑修,就没有那么多的意外,不需要背着一把长气剑,去桐叶洲去找东海观道观,可能也就没有了之后的老龙城厮杀,不会有那场境界不够、只能修心来凑的书简湖问心局,骸骨滩被京观城高承与贺小凉联袂布局的命悬一线,以及之后吃力还不讨好的力扛天劫,诸多种种皆无,就会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番风景了,至于是那种人生,更好还是更坏,反正已经没有机会知晓。
还有剑气长城今天的这个困局,真要唠叨,陈平安能够跟老大剑仙掰扯好几天。
陈清都点点头,“你小子别的不说,长辈缘还是有一些的。”
陈平安小声问道:“我那件咫尺物,何时能够重新打开?战事一紧,我肯定要陪着宁姚他们一起离开城头厮杀。”
话只说一半。
还有一半,当然是少了一件咫尺物无法使用,会耽误我捡破烂挣良心钱啊,若是扛着大麻袋东奔西走,顾见龙之流,那还不得公道话一箩筐。
陈清都疑惑道:“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情,你不去问晏溟,问我做什么?”
陈平安一开始将信将疑,总觉得以晏叔叔的行事风格,能够被老大剑仙钦点,帮着自己偷渡倒悬山敬剑阁,怎么可能会使得一件装有剑仙画卷的咫尺物,出现如此大的纰漏?只是陈平安很快就心领神会,懂了,确实是芝麻大小的小事,回头与财大气粗的晏叔叔借一件咫尺物便是。
陈清都不计较陈平安这点小算盘,估摸着这小子有借,至于有没有还,就很难说了。
不过陈清都所谓的长辈缘不错,十分准确,对独子晏啄给予莫大期望的晏溟,于公于私,都不会吝啬一件咫尺物。
晏溟的剑道造诣不高,但是开源挣钱是一把好手,所以看待陈平安,会格外喜欢。这与岳青对这个年轻外乡人的印象改观,还很不一样,晏溟是从一开始就高看陈平安几眼的大族家长。
陈清都看似万事不管,其实晚辈剑修人人在心头。
陈清都突然说道:“你这两把本命飞剑,不仅仅是一攻一守这么简单,与齐狩、高野侯这些同龄人还不太一样,他们的几把飞剑,杀力不小,门道也不浅,只是越往后,只说自身多把飞剑之间串联出来的可能性,就会不如你多。”
需知儒家圣人坐镇书院,山君水神坐镇山水,可高一境。
至于陈平安那把被老人赞誉一句“好一个笼中雀”的本命飞剑,是否拥有这种拔高一境的至大神通,还有待陈平安自己去发现和挖掘。
只要成了剑修,有了本命飞剑,熬过了最难的“无中生有”这一关,以后的修行之路,便有了去谈天高地远、身心自由的底气。
陈清都站起身,笑道:“总算有了点像样的手段。”
即将返回剑气长城,老人转头望向陈平安,问道:“先前被剑意连同光阴长河一起冲涮肉身魂魄,那种形销骨立的滋味如何?”
陈平安也跟着起身,苦笑道:“比以往在家乡练拳,更难熬无数,绝对不想要再来一次了。”
陈清都微笑道:“巧了。”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板着脸摇头道:“老大剑仙,可以不巧。”
陈清都道:“巧的。”
陈平安认命,无奈道:“前辈说了算。”
陈清都笑呵呵道:“这一次,形销骨立、体魄熔化的过程,会慢上许多许多。”
陈平安颤声问道:“已经是剑修了,为何还要如此?”
陈清都给出一个陈平安打死都想不到的答案:“年轻人的怨气,要不得。”
老人说完之后就消逝不见。
整座宁府斩龙崖和那小凉亭,凭空出现了一座剑仙出剑百年也难破的小天地,陈平安被镇压其中,跌坐在凉亭中间。
从凉亭顶部,剑光如一条流速极其缓慢的古怪大瀑,砸在陈平安头顶,一副金身境武夫体魄,先是整个人如同砸地未破碎的瓷器,将碎未碎,但是出现了无数条龟裂缝隙,尤其是最先“沐浴”在剑意瀑布中的头颅,脸庞,最先遭殃,若是陈平安还能够阴神出窍远游,就会发现自己的真身,当下场景,比那桐叶洲飞鹰堡堡主夫人的那张脸庞,更加惨不忍睹,不但是肌肤,就连那一双眼珠子,都开始缓缓崩裂,最煎熬的地方,在于这种演变,是一丝一毫蔓延开来,如草木生长,与那先前宁府密室内陈平安的遭遇,刚好是一快一慢,两种极端。
而那些瀑布流水触地后,并未冲出斩龙崖和凉亭小天地,反而如一口承载天降甘霖的古井,井水渐深,水位逐渐没过陈平安的膝盖。
这何止是托身白刃里,分明是类似天地接壤的寸寸磨杀。
洗剑洗剑,从来只有剑修洗剑,哪有剑修自己肉身体魄作剑,被拿来洗剑炼化的。
老妪在远处又察觉到了那份天地异象,欣慰道:“不曾想姑爷成了剑修,练剑愈发勤勉了。”
剑气长城那边,左右问道:“如何?”
陈清都笑道:“先有手持长剑,剑尖直指蛮荒天下的畜生老祖,再有以本命飞剑拘押陈清都,你这个当师兄的,还想自己师弟如何?”
左右绷着脸,一板一眼道:“是大师兄与小师弟。”
陈清都啧啧道:“求你们文圣一脉要点脸。”
左右心情大好,这一次是真不计较,不过忍不住皱眉,问道:“既然有了本命飞剑,为何不立即赶来战场?”
陈清都说道:“我求他来,那小子成了剑修,架子恁大,不肯来啊。”
左右开怀笑道:“还是老大剑仙要脸。”
陈清都突然说道:“一场战争,终究不是打架,你那小师弟就比你更懂这点,不过他有些话,我会晚一点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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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妖族大军攻城,很快就造就出一个极其壮观的大意外。
战场之上,直接矗立起了五座巍峨山岳的实体,依次排开,皆是蛮荒天下的极高山头,这是大妖重光倾力出手的移山神通,经此一役,这头飞升境大妖就直接伤及大道根本,等于退出了此后的攻城战,安心在甲子帅帐内休养生息。迁徙五岳,蛮荒天下需要付出的代价,绝对不仅限于大妖重光的修为折损。
例如原先坐镇这五岳的山神,俱是蛮荒天下的上五境山君神灵,如今都已连同山岳祠,与金身一起融为五岳气运。
若非如此,蛮荒天下的大妖,即便扛得动五岳,也无法破开那道剑气洪流,绝对搬不到此处战场。
虽说这五座山头,相比剑气长城,好似只在半腰,但是对于剑气长城的所有剑修而言,就是天大的麻烦。
妖族不但战场推进更快更安稳,而且凭空出现的五座山岳之上,各有一座宝光流转的护山大阵,大阵当中,皆是早早就在山中布阵的蛮荒天下大修士,亦是等于个个交出去了半条命。大妖重光能够成功将五座大山丢在此处,除了自身修为,还需要第一场揭幕战当中的妖族秘密布局,形成战场地理变化,再加上山上修士的术法、宝物配合,早早就彻底斩断山根水脉,最终合力炼化五山,交付给飞升境大妖重光,才有这等大手笔。
所以代价极大,可只要成了,就该轮到剑气长城的剑修拿性命和飞剑去还债了。
除此之外,那位曾是曳落河水域共主的王座大妖,帝王冠冕的龙袍女子,好像顶替了先前的枯骨大妖白莹,负责最新阶段攻城战。
她化名仰止,在蛮荒天下也不是谁都不清楚她的本命真名,只是有资格清楚此事的,与她俱是相互知根知底的古老存在,知不知道,喊不喊得出真名,意义不大,双方更不会真正搏命,她如今已经将整个连同曳落河在内的所有辖下江河、湖泊,都转赠给了另外一头大妖,但是在交出家底之前,自然有所保留,将数条大江之水截流收入本命物当中。
此刻五岳矗立大地之上,她便亲自坐镇一座山头,她没有现出庞然真身,只是如那游山玩水的大家闺秀,山高人芥子,在其中一座大岳山脚,她笑意盈盈,轻轻弯腰,从龙袍大袖当中,抖搂出了总计五颗碧绿水珠,微笑道:“去吧,山不动水流转,当一回护城河。”
最终五岳山脚皆出现了一条波涛汹涌的江水,刚好环绕五山,水性极凶,煞气冲天,许多战场上侥幸得以残存的孤魂野鬼,原本不成气候,早晚会被剑气炼化,只是当它们投身入水之后,直接成为厉鬼,在江河大水之中游曳不定。
其实在山水相依之前,许多各司其职的剑仙,都几乎同时果断出剑,既有劈山,也为救下许多中五境剑修撤退不及的本命飞剑。
即便剑仙出剑极快,依旧是有百余柄剑修本命飞剑,直接被五座突兀出现的山岳当场镇压,当场粉碎。
若非一位不以杀力巨大著称的剑仙,以本命飞剑幻化出一尊金身神灵,硬生生以肩扛住山岳,成功阻滞其扎根片刻,在那处中五境剑修出剑极多的战场上,损失之大,无法想象。
这一次连那纳兰烧苇都没有留力,一剑递出,纤细如芦苇的那把鲜红本命剑,转瞬即逝,最终化作一头极长的鲜红蛟龙,通体火焰,当它以身躯缠绕住一座大山,身躯陷入大山,不但山上碎石滚滚,草木摧折无数,就连整座山岳都要摇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