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丞相败了!
赵时赏赣州大败,溃兵一路退往兴国,鞑子铁骑衔尾追击,跟在宋军身后,一路杀向兴国!
兴国,就是文天祥同都督府的所在地!
从赣州城外败退到兴国,一路上赵时赏竭尽全力,三次组织起防线,三次被敌人冲垮。兵败如山倒,鞑子的铁骑在后面追杀,自己的败兵就像炸了窝的马蜂,乱纷纷的到处跑,好不容易拉起一支队伍,还不等敌人动手,就被自家的败兵冲了个稀里哗啦。
赵时赏摇头苦笑。
赣南义兵不是刚刚放下锄头拿起武器的农夫,就是富家士绅的奴仆家丁,打仗但凭一腔保家卫国的血气之勇,并没经过战阵磨练,一旦落到被敌人铁骑冲击,遭受到这样巨大的失败,就没了主心骨,耳朵里全是敌人的呼喝,眼睛里全是敌人恶魔般的形容,意识变成一片空白,于是,本来组织有序的撤退,很快就变成了杂乱无章的溃败。
这又正好落入敌人彀中:骑兵总比步兵跑得快,几个千人队跟在宋军大队后面,轮番冲上来,不是一阵箭雨,就是白刃冲击,从背后不断的收割着败兵的生命。就像几只老虎,驱赶着大群羚羊,不时冲上来咬死一两只,偏偏又不合围,让羚羊群就这么跑下去,直到全部跑进地狱的大门……
他自己身边的亲兵大部分死在了前几次的阻击上,最后一次阻击,自己腿上也中了一支狼牙箭,箭杆现在还插在肉里,走不动路了,几个亲兵用软榻抬着,急急忙忙往兴国赶。他们知道那儿有文丞相手下的两万兵马,如今,只有指望兴国方面能及时组织起防线,拦住身后如潮水般涌来的鞑子铁骑。
但赵时赏不这么想。他知道,一路上被鞑子铁骑衔尾追击,即使自己派去报信的飞骑赶到兴国,也最多能给文丞相半个时辰组织防御。此前,兴国四面有义军大部队。同都督府对驻地的防御并不怎么严密,即便是岳武穆再世、孙武子复生,也难以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列好阵线,抵挡这数万败兵加上两万铁骑地冲击!
兴国有同都督府,有赣南诸军的家人眷属,还有一身负天下人望、一人系大宋存亡的文天祥文丞相!
自己身为宗室子弟,不过是个咸淳元年进士、宣州旌德知县,蒙文丞相青目。做到江西招讨使,但带兵攻打漳州不克,反而丧师辱国,麾下败兵被鞑子铁骑衔尾追击四十里,一路跑到兴国城外十里。
“不成功。便成仁”。今日便是赵某殉国成仁地日子了。
“停下。停下!”赵时赏拍着软榻地床沿。大声叫道:“停下。服侍老爷脱了戎服。穿上大宋朝地公服!”
几个亲兵面面相觑。忽地身上打个激零。扑通扑通跪下来:“老爷。不可啊!”有个幕宾更是劝道:“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东翁万万不可自寻短见呐!”
“呵呵。卷土重来未可知。便让文丞相替我做罢;我只要学那不肯过江东地楚霸王。做个鬼雄也好!”赵时赏拍榻叫道:“快快。不要坏了我地忠义大事。拿衣帽来!”
几个亲兵噙着眼泪。服侍赵时赏脱下甲胄。换上公服、展脚幞头。他又笑道:“此间事我一人了。把我抬到大路当中。刘先生、诸位兄弟。你们便逃命去吧。”
亲兵们一个也没走。就连手无缚鸡之力地幕宾刘先生也没走。他们围着赵时赏。形成一道小小地防线。
即使是完全失去灵魂的败兵,眼神中没有了一丝活人气的败兵,见了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见了他们脸上肃然赴死的神色,也自觉的绕到两边,唯恐冲撞了这股凛然的正气。
渐渐地,有士兵犹豫着加入了这支队伍,一个、两个,留下来的,神色坦然,从两边逃走的,羞愧难当的掩面而走。
西夏人李恒和宋朝降将吕师夔,得意洋洋的骑着蒙古马,自己手下士卒长驱大进,文天祥溃不成军,这平定江南的首功,是非我莫属啦!
只不知,出身西夏王族的李恒心里面,还记不记得整个西夏党项族被蒙元屠戮一空,父兄被杀、姐妹被**的悲剧?身为宋朝将领地吕师夔,还记不记得常州、成都、鄂州各地百姓在鞑子屠刀下的惨烈?也许,从蒙元侵略者手中分享一捧自己亲人地血食,已经让他们十分满足,让他们忘记了什么叫做“认贼作父”,什么叫做“为虎作伥”!
忽然,一直溃退奔逃的宋军,渐渐又转身开始了抵抗。李恒在马上远远望去,只见几百名宋兵组成了小小的圆阵,一个纱帽公服的人半卧在软榻上,被这些人护在中央。
莫非,莫非这是文天祥?!李恒欣喜若狂,“北人无如耶律楚才,南人无如文天祥”,如果抓住了这位南人第一豪杰,汗八里的大元皇帝会有多么丰厚的赏赐!
他再看看身边的吕师夔,就是一阵从胸口冲到顶门心的烦恶,这家伙,身为降将,最会巴结讨好,不管是伯颜丞相,还是行省右丞塔出,都被他巴结得团团转,人品固然猪狗不如,治军更是稀里糊涂,这般东西居然爬到了江东江西大都督、知江州的高位,再过几天岂不爬到老子头上来了?哼,老子早瞧你不过,今日地功劳,偏生不分给你!
李恒眼珠一转,“吕都督,赣州城内尚未查点,须防着南蛮子乘虚捣乱,便请你回去驻守,兴国一路,我自为之。”
妈地!吕师夔早看见前面软榻上坐的人,虽然不是文天祥,也必是江西一路地大将,李恒明明是要独吞功劳!但自己是个降将,怎好和圣眷正隆的李恒争风吃醋?只得拱拱手:“下官遵令。愿大将军马到成功,捉得文天祥。”
李恒却会错了意,吕师夔在临安便认识文天祥,他这般说法,前面地必是文天祥无疑了!待吕师夔一走,李恒便挥兵直上:“活捉文天祥者,赏钞五千锭!”
元兵被丰厚的赏赐刺激得眼睛血红,如浪潮般涌上,铁骑隆隆践踏着大地,冲到宋军小圆阵前,在十多二十米的近距离,把狼牙箭狠狠的射向阵中。
赵时赏坐在软榻上岿然不动,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保护他的士兵一个个倒下,但弓箭刀矛都远远的避开了他,唯恐伤到他一根毫毛。
开玩笑,大都蒙汉色目群臣公议,“北人无如耶律楚才,南人无如文天祥”,大汗亲口说要活捉他,待他投降,便封为大元朝的丞相,今日谁若是伤到他,那时候恐怕天涯海角都躲不过丞相大人的报复。
终于,再没有一个宋军士兵还能站着了,蒙古军、探马赤军、新附军的士兵们像恶狼似的一拥而上,拥挤着、推搡着,拼命把手指头搭上软榻,声嘶力竭的叫道:“我捉到文天祥了,我捉到文天祥了!”
一时间,巨大的幸福感笼罩了这些士兵,以及他们的统帅李恒。
正是赵时赏拖延的这一段时间,兴国同都督府的文天祥,才有时间组织老营撤退。
形势非常明了,从赣州逃回的上万败兵,四处传播着鞑子的恐怖气息,兴国城内人心惶惶,早已不战自乱。
打过仗的精兵,都派往赣州、吉州、太和去围城,留在同都督府的,大部分是没上过前线的新兵,他们在仅仅两个月前,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子,缺粮缺饷缺装备的文天祥,使尽浑身解数也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他们训练成军。现在,前方撤下来的战友,口中的鞑子简直比山魈恶鬼还厉害十倍,这些从来没见过血的新兵,早就吓得三魂去了二、七魄丢了六,只觉得腿肚子抽筋手心出汗嗓子眼发干,漫说上阵杀敌,就是逃跑都觉得腿软跑不快了。
文天祥无计可施,长叹一声,让中军传令下去,各营退往永丰,不得慌乱。
永丰,现在是唯一的希望,那里有江西安抚副使邹凤,手下还有三万兵马。眼下,只有和邹凤会合,才有一战之力。
文丞相要走,文丞相要离开兴国了!老百姓扶老携幼,哭声震天,他们怎么也不肯相信:咱们的文丞相,咱们的赣南子弟兵,就这么败了?
从兴国到永丰,义军和百姓的鲜血染红了撤退的路途。李恒抓着“文天祥”回营,立刻被吕师夔识破,他愤怒的把赵时赏扔进了油锅,然后又带着铁骑贴上了文天祥从兴国撤往永丰的后队。
又是一场骑兵对步兵的追击作战,穷凶极恶的李恒把骑兵的机动优势发挥到了极致,数天时间几乎没给文天祥任何喘息的机会。
永丰大败、吉水大败、太和大败,各处围城分兵攻打的宋军,被元军铁骑突进分割包围,文天祥本想到永丰和邹凤会合,但邹凤军早就全军溃败,赣南战局彻底糜烂。
监军赵孟战死,督谋张汴战死,身边最亲近的大将,巩信也挥舞着大刀,带领五百名断后的亲兵战死在方石山,就连妻儿所在的老营也被元兵追上……完全是一股信念,支持着文天祥带着残兵一路走到了这个前宽后狭两边平缓的谷地。
空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