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院外庄稼地的蝈蝈声中,院墙上开满红的,黄的,紫的花朵,那紫红色的,象一串串小刀的果实是眉豆,眉豆应该春天才有,开在这个时候可不是什么祥瑞,如今气候反常。邻院的一棵雁过红将几枝青果伸了过来,雁过红是一种柿子,十月果子变红,是谓雁过红,这个时代主要的水果就是柿子与梨,至于苹果,直到民国时期多数中国人还没见过。墙角靠着一只大车轮子,上面钉满铁钉,马棚里立着一头牛,瘦得可见一根根肋巴骨,它原本是头耕牛,只是落到流贼手中便沦为菜牛,马棚里的马却都膘肥体壮,叭地一声,一个马夫在马身上一巴掌打死个牛绳。院中的两口大锅正在煮黄豆,煮过再晒干,以便久存。孙二正在看马夫铡草,铡草讲究草不过寸,需铡得很细,烧锅的老马夫吟道:“人家有钱咱没钱,穷得到不得人跟前,风吹大路起黄尘,今生活得不如人,粮里头数那豌豆圆,人里头数不过我可怜,有朝一日天睁眼,改朝换代活两天”。一首吟过,老马夫继续吟道:“锄也是咱,耕也是咱,打下谷子不由咱,借一还二外加三,老驴打滚不得完,簸箕簸,扇车扇,一石交成八斗三,小秤出来大秤算,颗颗筱麦全逼干。大明天下日月赖,两州五县挖苦菜”。
这时,有马夫上前禀道:“刘四说,要甚豆油,往马身上抹点猛火油一样薰虼蚤”。孙二闻言怒道:“抹猛火油,娘那个匹,要是将马烧死了,他刘四担待得起么!罢,待俄去和他说”。忽听身后响起一声“歪畜!”,他回身一瞧,只见刘洪起正立在院门口。驴三松开铡刀把,涎着脸迎了上去,正待开言,刘洪起冲他怒道:“休要献浅,个奸蛋,冬天还早,就抢炕头掉锅里,头伙只盛半碗争食吃,欠调教”。驴三灰着脸退了下去。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昨天被刘洪起掌过嘴的张队官上前道:“往后都要叫刘先生,刘先生是掌盘子的世兄弟,不日便要做军师的,刘先生住不惯中军,且在这里委屈几天,若敢对刘先生有半点不敬,一顿板子呼杀了!”。又对刘洪起道:“先生果然是有些造化的,昨天挨了先生一耳巴子,可气迷俄啦,俄正欲使性子,猛不腾儿,想起俄哥说的,要俄挫挫性,这才按住。似先生这般犟筋,俄还未见过,昨个若是换做旁人,信不及先生,弄把锯来,再把先生赤棱赤棱锯了”。刘洪起道:“谢谢恁,谢谢恁哥,俺以后也要挫挫性儿,将恶气揣怀里,将好气使出来,恁下去吧”。几个抬筐抱坛子的兵卒上前,刘洪起吩咐将物什都摆到磨盘上,这些军士便也下去了。
刘洪起立在磨盘前,扫视众人,他迎着歪嘴惊恐的目光道:“莫吓破了胆,咱不寻你算帐”。
孙二两手在围裙上擦着,上前问道:“刘,先生,这是——”。刘洪起指着筐里的疏菜道:“黑个做菜糊糊,几个月没吃着菜了?都瞎逼日眼地夜盲症,再不吃还要得败血症”,指着大坛道,这是豆油,做菜糊糊时放些,又指着小坛道,这是猪油。孙二上前,揭开坛子闻了闻,马夫们也围了上来,有人道,昨日不该错恼了刘先生,吃了刘先生好一脚,肋巴骨疼到这咱”。有人道,猪油拌秫秫,可是香。有人道,三好吃,黄澄澄的油糕,软不秧秧的穈子窝窝,新媳妇的嘴。孙二道,先生这一去,俄半晌不得劲,生怕有个好歹。刘洪起闻听,冲孙二一拱手。
又白话了几句,刘洪起吩咐道,一身的钉疙瘩,将那席子,各人的衣裳,使沸水烫烫。说罢往堂屋去了,钉疙瘩便是疥疮。进了堂屋,刘洪起回身道:“上床歪歪,半宿未睡,说话都轻些,莫要吵嚷”,说罢便关了门。穷人家一间屋子半啦炕,一盘炕占了半啦屋子,刘洪起躺在炕上,手指搓弄着一棵萋萋芽,在找寻着另一个世界里的童年,萋萋芽,叶片两边带刺,传说鲁班被小草喇破了手指,因而发明了锯子,喇破鲁班手指的小草多半是此物了。另一个世界里的梦很近,又很遥远,刘洪起找寻着,找寻着,找寻不着,便去了梦中找寻。
说是都莫要吵嚷,刘洪起睡到黄昏时分时,还是被吵醒了。只听窗外有人唱道:第一次瞅你,妹子你不在,你娘打了俺两锅盖,第二次瞅你,你哥将俺撵出了咱村外,第三次瞅你,你正在,搂着你亲嘴**奶——
孙二端着碗放了油盐的韮菜糊糊,喝得心满意足,忘了形便唱了起来。忽听堂屋传出声音,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美丽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众人由碗上抬起头,专注地听着。驴三低语道:日怪,吼得什么嘛介?不多时,堂屋门吱地一声开了,刘洪起走到院中,孙二惶恐地迎上来,道,忘了先生的吩咐,扰着先生了。刘洪起道,老睡也不好,我起小便将个头睡扁了,待大时,旁人便叫俺刘扁头。众人闻言看去,刘洪起的头果然有些扁。有马夫道:“敢就是西平县的刘财东?将盐店开到河南三府十七县的,做的好大事业,挣得泼天似家业?”。刘洪起笑道,不过是个私盐贩子。那马夫道,真是刘大官人,这不说是刘扁头,俺通不晓得是谁,昨天俺有眼无珠。说罢,居然冲刘洪起跪了下去。刘洪起不耐烦道:“起来,莫惹人嫌憎,甚刘大官人,你去问刘国能,可知西平刘扁头是谁?俺在他眼里虼蚤都不算,虼蚤还能咬他两口”。这时,歪嘴吭哧道:“依着刘先生吩咐,席子用滚水烫过哩,今黑个没得虼蚤”。众人笑了起来。孙二小声道:“西门庆不过是个开生药铺的,西门庆称得起大官人,先生有何称不起”。刘洪起闻言瞄了孙二一眼,西门庆是开生药铺的,难不成这位看过金什么梅?孙二问道,先生是如何到此间的?刘洪起道:“倒了运,他一队兵遇着俺走盐,俺便被拿来了,伙计也叫杀了七八个”。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