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六月十五,河南部院。书房内,玄默一身中衣,也就是白衣,正与一个须发灰白的老者坐谈。那老者身着锦鸡补服坐在上首,玄默却坐在下面的茶几旁。天气甚热,窗扇大开,二人身着长衫,不停地擦着汗。院外月门两侧,立着几个锦衣卫,却是摘印来了,祖陵被兵,必须要有人负责。崇祯在位的十七年,换了十四个河南巡抚。
院外,立在月门旁的一个锦衣卫道:“都坐半天了,也不能老这么乌秃着,这位玄大人啥时候拿腿?头两个月,我和伍二走的那遭,办的是国丈爷祭陵的差事,顺道还给他呈了一道密旨,还以为他在朝中真有什么拿手,可见一点儿拿手也没有,这就叫摘了印,在朝中两眼一抹黑”。另一个道:“你它娘的小点声,你以为这些科甲正途的老爷都是吃素的?火纸捻儿比水缸,你还差得粗呢,站直了!别往里头扒头探脑地瞎踅摸,再不老实,回神机营当你份马队!”。第三个锦衣卫道:“遭了这场事,叫人熬心,这路上还得折腾一溜够儿,看他拿几两银子吧,要是干姜捏不出水来,出出几几地不肯拔毛——”。
书房内,上首坐的那个须发灰白的老者就是玄默的接任者,陈必谦,说起来,陈必谦中进士还要比玄默早两届,万历四十一年,三甲第四十九名,也就是二十二年前中的进士,而玄默是万历四十七年才中进士,玄默的仕途之路颇为坦荡,不觉已到了还的时候了。陈必谦出身常熟匠藉,江南人,万历末年的进士,多半得是东林党,他曾荣登《东林点将录》倒数第四位,地英星南京江西道御使陈必谦。万历末年的梃击案,是要谋害太子,也就是崇祯的爸爸,主使就是郑贵妃,也就是福王的妈妈,崇祯的爸爸后来没当几天皇帝就被毒死,这是红丸案,主使仍然是福王的妈妈,此时已变成了郑太妃。当时陈必谦是南京都察院的御使并不在北京,也上疏掺和,这就成了东林党。由于他在东林当中排位很低,在魏忠贤时代只是被贬黜回家,保全了性命。据说崇祯在屏风上记下了四个清官的名子,第一是文孟震,第二是陈必谦,第三是刘宗周,第四是黄道周。
陈必谦捏着潮湿的邸报仍在观瞧,一颗汗珠从他的灰发上滴落,落到邸报上的一个曹字上,那个曹字立时变得模糊起来。六月初,曹文昭于陕西肃宁孤军轻进,被围,自刎死。明代的陕西有后世两个大,肃宁在今天的甘肃境内。
终于,陈必谦长叹一声,放下邸报,坐在下首的玄默捏着一条湿漉漉的手巾道:“军厅,粮厅,刑厅,晚间便来参拜大人,陈大人来得急,学生还有些未了公务,趁学生还未走,伏乞大人钧裁”。
大明省一级机关是两院三司,两院就是抚院与按院,就是巡抚与巡按御使,三司是军厅,粮厅,刑厅,正经叫做都指挥使司,布政司,按察司,分管军政司法。布政司又叫藩台,主要管钱粮,按察司又叫臬台,这个称呼传到了清代。
陈必谦道:“皇上催得急,必要刻期扫荡,奠此残黎。学生一路狼狈星奔,狗马奔驰来接印卷。如今神州鼎沸,所在皆寇,学生下车尹始,贼情兵计,运兵转饷,万望玄大人有以教我,以慰圣主焦劳”。
玄默道:“中州土寇,魁渠即众,胁从尤多,然一遇官兵尽为齑粉,土贼不难杀,只是杀不尽,且大贼一来便起而噪之,应早早破散为宜。只是流贼烽势飘忽,官军腾不出手来经营土寇,非增益劲旅,同心奋击,不能收此全功。朝廷若是调来诸边选锐,平土寇原是不难。此事陈大人但有机会即做,折转苗头,以慰主上惓惓”。
顿了顿,玄默又道:“唯恐人不同心,一二镇臣,玩忽相沿,学生含忍至今,不知荡平何日”。
陈必谦闻言怒道:“学生既任其责,便当此怨,当以怯战为第一当惩,约法申令,敢有诓诈不前者,国宪具在!”。陈必谦的这个表态,导致他一年零四个月后的去职,他和左良玉不和,但又奈左良玉不得,于是不给左良玉报功,在崇祯心目中,河南巡抚是可以换的,左良玉是换不得的,最后自然是陈必谦去职。陈必谦又道:“大将之才,久称难得,然平时采访,少实多虚,试之临阵,欺诈逗怯,方才显露”。
玄默苦笑道:“此事骤难更张,一步不到,故步且失,稍加肘掣罢了,否则事难逆料,岂不见蒋允仪之事乎?”。陈必谦闻言一惊,玄默又道:“此人久着威名,有血战斩纪之功,并非怯战,但只害民。此人日后只怕会重贻君上之忧”。陈必谦闻言又是一惊,他想了想郧阳巡抚蒋允仪的落职原因,低声道:“玄大人所指,为左镇?”。玄默笑而不答。
“卢氏告急!”,忽地一个打着绑腿,混身汗湿的兵丁在院门外叫道。客厅中的两位大人闻言,立时起身来到院中,陈必谦接过搪报看了看,又递向玄默。玄默却面露迟疑,迟迟不接。陈必谦道:“学生下车尹始,玄大人不必逊辞,一切但听玄大人吩咐”。玄默方才接过搪报看了看,他叹道:“残邑再罹寇患。陈大人不必忧急,大军一至,必能扬荡廓清”。卢氏县在河南西北部,紧邻着陕西,是流贼出入河南的必经之地,残破得厉害。这时,陈必谦道:“旧抚未行,依例还是玄大人做主,但请大人发纵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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