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山也很尴尬。要是知道来做客会撞见别人的家事,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走这一趟。他马上点头说:“好!”他都不等文沐做出邀请,立刻站起来逃一样地出了堂屋。
在书房里,文沐唏嘘着说起了薛二娘的事。
我们还记得,今年的三四月间,这个女人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等到七月的时候,她生了个九斤重的大胖小子。二娘不用说,她当然把娃娃爱得不行,而她男人,也就是雁凫粮库伙房的毛厨子,更是喜欢得不得了一一因为他生下来时就是九斤,现在二娘生的儿子也是九斤,那么二小子就一定会继承他的衣钵,成为一个好厨子!可是乐极生悲,上个月二娘喂奶时不小心把娃娃的额头在炕沿上撞了一下,虽然当时吐口唾沫抹了抹哭两事便没事,谁知道半夜里娃娃突然发热病,浑身烧得滚烫,到最后哭都哭不出声,半天时间都没捱过去便悄没声地走了……痛失爱儿的二娘哭昏死过去好几遭,再加男人的打骂和大妇的嘲笑,人一下就疯癫了……
听完二娘的故事,仲山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的一位本家姑姑也是差不多的遭际,因为生了两个儿子都没能养住,就被婆家人给硬生生逼疯;小时候,他天天看见那姑姑抱着截木头在庄子里走来走去,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一句话:
“儿啊,娘在哩;儿啊,娘在哩……”
他吞了唾沫,吃力地把那个画面从脑子里赶走,问道:“请大夫回来看过没?”
文沐点头说:“看过。以前比这还……”他叹息着摇摇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说,“扎了几天银针才好一点。不过大夫也没办法。这是被魔魇住了……法事也做过,还是不见起色。”
仲山又沉默了。过了一会,他问道:“那她夫家……”话说到一半他就猛地煞住了口。他记起来薛二娘并不是那个什么厨子的妻子,只是个身份卑微的妾室,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夫家婆家。
文沐苦笑着摇了摇头:“她是被大妇赶出来的。毛厨子已经把她的卖身契约撕了……”
这一下仲山有点惊讶了。那厨子竟然有那么大的胆子,做事都不看看文沐的颜面?
“就算毛厨子惧怕我,可他身边有大妇不停地挑拨撺掇,火气上头,还会理会我这个八品芝麻官?恐怕就是因为有我和三娘在,那大妇才更把二娘看作眼中钉肉中刺,生怕毛厨子哪天就把她休了然后二娘扶正。何况二娘还生了个九斤的胖小子,这不是和大妇生养的儿子抢夺家产,还能是什么?”
现在轮到仲山苦笑了。
“算了,不说这些事,越说心里越不好受!”文沐给他的碗盏里续上热茶汤,说,“刚才你问我去蓟州做什么。那里人多,我不能多,现在告诉你也无妨一一我去蓟州,是去见渤海卫的武大将军。”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掂量斟酌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最终他还是决定把一部分实情告诉仲山。“翻过年,咱们就要对突竭茨人动手了。我这次去就是奉提督府的钧令,向武大将军通报咱们的行动方略,届时要让渤海配合一下,在边境上搞点大规模佯动吸引突竭茨人的注意,必要的时候,也要他们出兵……”
“是春天?不是夏天?”仲山连忙追问。他和所有人都以为是夏天才动手,因为只有过了春耕,只有等到中原兵开拔过来,才有实力和突竭茨人再较量一回一一单凭燕山一卫的兵力,很难从草原上讨到什么好处!而且,春天打仗有个大毛病,农忙时节从哪里征发民伕?
这个问题在当初制订方略时就被提出来反复讨论过,所以文沐很从容地给他做解释:“可以征调一部分乡勇。中路大概要用一万二千民伕,东路要用两万到两万五千民伕,在燕山全境抽这么点伕,对春耕的影响不算大。”
仲山一听这两个数字,立刻就明白文沐想告诉他的绝不仅仅是民伕这样简单的事情。他从文沐的话里听出不少言外之意。首先,战事是分东西两线,而不是集中兵力攻其一点;其次,即便中路一一顾名思义就是指燕中了一一即便中路军的大库设在留镇,一万二千伕也很有点单薄,能支撑的兵力也不多,显然中路是起个牵制作用,东边才是真正的重点!可是突竭茨人明年很可能要大举进攻燕东,就靠燕东的李慎那两万多人马,能守住就不错了,还奢谈什么进攻?
文沐手指蘸了茶水在几案上画了两个箭头,一个遥遥指着“黑水”两个字,一个箭头延伸出去兜了个圈,包裹住“山左”两个字,望着兀自蹙眉凝思的朋友微微一笑,伸手在桌案上写了八个字: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仲山的眉头倏地一挑,眼前豁然一亮。
好谋划!好算计!
他一把抹乱案上的水渍字迹,抬起眼盯着文沐:
一一这是谁的筹画?
文沐微笑着看着他:
一一你说呢?
“那,大将军坐镇东路,谁来指挥中路?是李慎还是西门胜,或者是张绍?”仲山问道。在他的心目中,商成自然会亲自指挥东路的作战,这事就和东路军必然会击溃突竭茨山左四部一样,是铁板钉钉般的事实。现在的关键是谁来指挥中路军?他虽然渴望能加入东路军去建功立业,可他自己也屋书清楚这事完全没可能;但是张绍草率,李慎刚愎,西门胜稳健有余进取不足,都算不上是好统帅。他想来想去也寻思不出商成会任命谁来做这个中路军统帅。总不可能是孙奂吧?那李慎和西门胜的脸面朝哪里搁?
“李慎在东,中路由大将军亲自挂帅……”
“可是……”仲山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望着文沐。他真不能理解商成到底是怎么想的!东边的战事就和站在树下伸手摘果子那样简单啊,剿了山左四部,泼天般大的功劳,商成怎么就,就……
文沐耷拉下眼睑,目光凝视着几案上乱糟糟的水渍和缺笔少画的字迹,慢慢地说道:“就是因为东边的战事简单,子达才把这事交给李慎去办。李慎再刚愎跋扈,按着方略去做总能办到吧?再说,跋扈贪功也有跋扈贪功的好处,至少不会放着痛打落水狗的立功机会而踌躇不前。可中路军进入草原之后的情况比东边更加复杂,很多时候都需要临机决断,无论是李慎或者西门克之都无法胜任,也只有子达才成……”
他这样一说,仲山才总算明白了商成的良苦用心。可就算他懂得其中的道理,还是为商成感到不平。辛苦半天,最后却给别人做了嫁衣;尤其是这嫁衣还是做给自己的对头,这……这也太吃亏了!
文沐默然良久,才幽幽地说道:“总得有人吃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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