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耐住这份寂静。
工部右侍郎常秀是个胖子,最耐不住久坐,屋子里又闷热,虽然堂屋的四扇窗户全部大敞,屋角阴凉处还摆着四盆冰降温增湿,可他还是热得汗流浃背,纱衫的领口已经浸透了一大片,大颗大颗的汗水依旧从玄纱幞头下浸出来,顺着鼻梁鬓角流淌。他手里攥着把尺把长的折扇,一双大手不停地在脸上抹汗,抹完汗又在扇骨上抚来摩去,十根圆滚滚的手指头不停地屈伸痉挛。他很想站起来走一走散散热,要不就抖开折扇呼啦呼啦卷点风,可这是正堂议事,又是事前约好的寻燕山假督的不是,所以他只能强自按捺着内心无比的烦躁,摇唇皱眉地坐在座椅里,转着满是油汗的大脑袋在屋子里东瞧西看。
这上房正屋是燕督的大会客室,除了主人首宾之间有张漆黑乌亮的大方桌,其余止有几张矮几和十来把椅子,如此的陈设布置,自然是极尽简单,他就是想分心旁顾也无处可用心。几上放着茶壶茶盏,都是南方的瓷器,但绝不是什么精品,大户人家里也经常能见。唯一可看的就是主宾座位之后的壁上所挂的中堂。
常秀刚才已经打量过这幅中堂,觉得很平常。就是个草书的一笔“虎”,上京武将功勋家中通常都有悬挂。可他眼下实在找不出事物观赏揣摩,干脆就咬了牙来品鉴这笔字。恍眼看去,“虎”字端庄凝重草而不乱,倒是很有些魏晋草书俊逸秀美的“倜傥自然”。他在心里暗暗赞叹一声:好字!特别是这幅单字中堂高有五尺,宽过四尺,在如此大的宽窄尺幅上书写,很见落笔人精纯的技法和布局功底。循着笔画在心头一默,已经认出来,这“虎”字是学的王羲之草书《长风贴》。
他不禁一笑。怪不得他觉得这字有几分眼熟。又一想,这地方以前是燕山前任提督李悭的故宅,这多半就是他被抄家发配之后留下来的;大书家陶启也曾在燕山做官二十多年,这城里到处都能看见他的墨宝,虽然陶公最善行书,可谁又说善行书者就不擅草书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这幅中堂似乎缺少了什么。他想起来了,刚才进屋时头一眼见到这幅单字,他就有这个感觉,只是当时没留心而已。
他马上就发现缺少了什么。
这幅单字中堂竟然没有落款……
有意思。他想到。看来这不是陶启的字。送字而不落款的事,陶启大概做不出来。这也应该不是李悭留下来的。上房正厅的中堂竟然没有落款,平原李氏还丢不起这个脸面。
他忍不住瞄了商成一眼,心里嘿嘿地乐起来。不用想了,这种事也只有这个不谙世故的半脚僧才能干出来。看来那个留字的人也知道商成的深浅,又不喜见这个人,因此才特意不下落款,就是想通过这种举动来落燕山假督的颜面。更令人好笑的是,商成竟然还堂而皇之把他张挂起来。
看商成眼下还学着朱宣的模样垂目静坐,他几乎快要笑出声了。好在他反应得快,临时用一声轻咳遮掩过去,看旁人没有留心自己,就继续去琢磨那个“虎”字和留字的人。
这一看就看出来门道和问题。
这字绝对是从王羲之《十七贴》里的“虎”字变化而来,可笔势转折又与王字决然不同,原字本有的婉约圆润韵味还在,可顿挫转折间却更见有力,气势雄浑法度恢弘。特别是最后的收笔,中锋重按直下,笔力似乎贯透纸背,一条“虎尾”几乎破纸而出……
他吸了口凉气。看这字的法度技艺,留字的人是大家啊……
可惜没有落款,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
不过这人也不是全无痕迹可寻。他去年曾经得到南阳公主的一幅字,其中的手法结体起止转折,就和这字有几分相似。又听人言说,南阳公主近年潜心揣摩大内珍藏的《六三贴》,技艺见地与前二年相比较,又颇有不同……
他的眉头倏然紧紧地皱到一起。
未必这留字的人,也是攸缺先生一脉?
很有可能!据他所知,《六三贴》最早就是现于燕山卫,虽然此后再不见有攸缺先生的真迹,但高人隐士怀器潜具不逐富贵繁华也属平常,偶尔见猎心喜收个弟子传递衣钵也说不定。很可能留下这“一笔虎”的就是攸缺先生的传人。此人偶被情势所逼,不得已为个粗莽军汉留字,却又笔藏锋芒不题落款,显然是对商成狠极……
他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是对路,抠着折扇骨咬着嘴角,盯着那幅中堂呆呆出神:到底想个什么法子,才能问出这留字的人呢?
他想得入神,浑然没注意到他现在已经是堂屋里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和中心。
他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站到了大方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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