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岫走出酒肆的时候,外面已经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丝。
她坐骑的鞍桥边叠放着一件雨衣,但她并没有拿出来披上。她现在的心绪极其纷乱,根本顾不上其它。
她一时也不想马上回去衙门,索性牵着马,顺着街道慢慢地走。
雨中的城市很安静。没有马蹄铁磕在青条石上的咔哒声,没有车轴转动时酸耳的吱嘎声,没有小贩们沿街叫卖的长短吆喝,甚至没有公鸡不安分的啼鸣和野狗的吠叫,往日里永远是喧嚣和忙碌的上京城,现在看起来却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汪少卿临走时说的话掷地有声,令她在惊讶之余,连替自己辩解都做不到。她也不想辩解。她是在江南做过几年观风使,但这个观风使的全称是“江南路行州观风使”,和别人以为的“在江南作观风使”根本就是两回事。行州,也许都没多少人听说过这个地名,能够比较确定地指出这个地方属于江南路管辖的人肯定更少。田岫能肯定,十个听说过行州的人,至少有九个说不清楚它到底是在哪个方向,更不要说教他们来说一说行州的大致情形了一一他们绝对说不上来!没有到过行州的人,永远都想象不到那是个怎么样的凶险之地!当初她上任的时候,在路上就跋山涉水走了五十天,第一眼看见行州城,她委屈得直掉眼泪,心里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辞官回家……行州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她在那里呆了好几年,给它的评价只能是一个字:穷!行州治下有十县,没有一个县超出了三千户,全部都是官员们不愿意去的下县;除了州府所在的方平县有两千多户人家以外,其他的县一般只有几百千余户。人口稀少、物寡产薄、地形险恶,这就是她这个“江南观风使”呆了五年另十个月的行州!
汪少卿说她是书生意气,还指责她空背着观风使的名义却不去观察民风,她也不愿意去纠正。自从高宗末年俞基辞相之后出任荆湖路观风使开始,还有几个观风使能真正做到“巡查地方、安抚民情、存抚孤弱”?这个官职其实就是对官员的一种变相贬谛。她之所以会被朝廷派任行州观风使,就是因为她在《青山稿》提出了一些“荒唐谬论”,被人所恶,才被发配过去吃苦的。
她真的是去吃苦的。她不单是去吃苦,还要受人欺负。行州有几个县的官员长年累月都不到任,衙门里的书吏差役混同着无赖恶霸,把地方上搅得乌烟瘴气。有一回,她在兆山县歇脚时,稍稍地向店家打听了一下当地的民风民情,半夜里就有人隔着门向她发下狠话,警告她管束住自己的嘴,不该问的别问,不当说的别说,不然的话,须知山高皇帝远,林深不留行;在大宽县,有人把一把青铜匕插在她的门上,告诫她不要去打听官府凭什么在东元十九年就要征收东元三十三年的税;下余县城的青盐每斤卖到一百文,比别处高出近倍,百姓连盐都吃不起,做饭时只能用苦石,而衙门里差役的婆娘却都穿着绸子做的衣裙。她气愤地写了公文去行州府揭发,换来的却是行州府的申饬:观风使观的是民情,你去操心公门中人的家眷做什么!把她气得两眼直发黑!她也只能气得两眼发黑。除此以外,她什么事都做不了。她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观风使而已,没有临机处置地方事务的权利,看见不平的事情,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写成公文,发去上京,递到朝廷。但这些公文最后的结果都是石沉大海……
她不止是被上司刁难,受同僚排挤,遭鼠辈陷害,还差点被畜生害去性命。去年岁末,她从京中返回行州途中,在下余境内撞见一头饿急了的猛虎。要不是她当时狠下心舍弃了坐骑,砍断马腿把那匹牲灵喂了饿虎,她多半就会死在那座荒山上……
不过,对她而言,在行州的这几年并不全是坏事,至少她自己就觉得,这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这些磨难让她更快地成熟起来!假如说五六年前的她还是一把出鞘的利剑的话,那么这把剑如今已然是寒光四射。如今的她不会再象刚刚被贬斥的时候那样彷徨与无助了;现在的她有决心有信心也有恒心去做一些事情一一比如说出任专利司的司曹……
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做上的事情,田岫的心情一下就舒展开来。汪少卿的话才真正是书生之见!那些在别人的名下寄名的人,还有那些同意别人寄名的人,他们都是国之蛀虫!井蛙不可语天,夏虫不可语冰,大家各自所持不同,她不屑与汪少卿争论!
不过,汪少卿似乎并不象是个蛀虫吧?
她又有些犹豫了……
她现在已经走过了几条坊街,前面已经遥遥地能够看见皇城前的高大牌坊了。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别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