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是关系到青吟仙师……用最坦白的态度,获得一个未知的结果,比窝窝囊囊、任人摆布,至少还多了一点儿可以称道的“勇气”。
青吟仙师,她会赞赏我的做法吗?
钟隐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又笑了起来,笑容非常温和。
“你能将这话说出来,我很高兴!不错,我是为了她!”
就算这已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但亲耳听钟隐说出来,还是让李珣有些不知所措。
他只能呆呆地听下去。
“当她把你带到青烟障时,我便知道了她的心意。所以,我装作不知韦不凡在你身上下的战书,也不管你体内已有了鬼先生的传承,甚至也不理会你这人究竟善恶几何,会对宗门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我只是答应她,要你按着她心意活下去,仅此而已。”
“那她的心意……又是什么呢?”
纵使两人都明白彼此的心情,可他们所说的,毕竟是惊世骇俗,有违伦理之事。李珣将这话说开了,也不知消耗了多少的勇气。
此时他努力想保持刚刚的心境,但很快他就发现,这是徒劳的。
他的心跳、气血、甚至于毛孔的开闭,都处在一个十分紊乱的状态,这让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
“如果我知道,又怎会在让她在这峰上困守千年?”钟隐唇边露出一丝凄冷的弧度,这是李珣第一次看到他脸上出现这种表情。
“我永远只能估摸到她心中一角,而我要做的,便是将这一角的问题解决掉,仅此而已。”
这话中有不甘,有怨恚?
李珣不敢妄自揣测,他所关心的也不是这个。他努力地吸气以稳定心跳,嘴巴开合,手指指着自己的脸,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钟隐又看了他一眼,李珣觉得他是知道自己的想法的,可是这话题偏偏就偏移了他想要的。
“从记事起,我便与师妹处在一块儿,她要我做事,我从来没有拒绝过,也从来没有让她不满意过。但终究,我还是有做不到的事情!这一点,你应该能够明白!”
李珣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个脉络,但远称不上清晰。
钟隐也不解释,继续道:“我这辈子,只做过一件违逆她的事情。当年在无回境……
“嘿,恩师尚在世间,认为师妹之事,乃是奇耻大辱,命我立下誓言,要我在世一日,不许师妹下坐忘峰半步。便从那一日起,我再未见过师妹一面……”
如果李珣如一般人那样,自以为了解了此事的前因后果,此时听来,必会一头雾水。
而现在,他结合自己的经历,便很清楚其中的概略。
只是,出于某种心态,他不愿细想下去,只是垂着头,感受着钟隐难得的心绪坦白。
恍惚中,他忽然觉得,钟隐与他,有一些相似的地方。而这些相似点,都围绕着青吟,生发于斯。
或者,这是同病相怜?
他抬头看钟隐的脸,越发地觉得那上面的神情,仿佛是自己脸上的倒影,有着说不出的苦涩,以及其后悠远不尽的滋味。
钟隐似乎没有感觉到李珣复杂的目光,但他确实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了,他换了个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指名要你上来吗?”
李珣只能摇头。
钟隐微微一笑:“因为我要在这段时间,看到……不,感觉到最多的她的快乐。这一点,只有你能做到!”
李珣眼中一亮,但很快就黯淡下去。
他涩然道:“可是,可是她其实……”
“古志玄曾经来看过她。”钟隐打断他的话。
“什么!”
钟隐似乎没有听到李珣的惊呼,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当时,我就站在竹林里,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古志玄的脸,我不觉得,在她和古志玄说话时,比和你说话时更快乐!
“其实她有时候……也挺单纯的!”
最后一句话似乎没什么意义,可李珣却能听出来,所以,他的脸整个的滚烫起来。
钟隐看着他的表情,忽又叹息了一声:“然而,你却和我不同!”
李珣茫然看他,却听钟隐道──
“我可以从她的快乐中得到快乐,你却必须从自己的心中得到!如果她的快乐没有符合你的标准,你又会怎样呢?”
李珣怎会听不出钟隐的话意?他涨红了脸,粗着脖子想分辩几句,忽地看到钟隐眼中倏然灼灼闪亮的光彩,不知怎地,他心中一虚,说不出话来。
就是这么一窒,他心中便翻涌起比刚刚更激烈十倍的情绪。
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让人置疑他对青吟的感情,就算这个人是钟隐也一样!所以,他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钟隐没有生气,他心平气和地道:“你的性格,你自己最清楚。我便要去了,在此之前,我把照顾青吟的任务交给你。其它一切都没问题,只有这个,是我唯一不放心的一点!我希望你能让我安心!”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来。
李珣看着他的手掌展开,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同样伸出一只手掌。
这是通玄界最严肃的立誓形式,李珣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反而在脑中寻找一些最有诚意,也最具效力的话语,组成他这辈子第一个,也是最真诚的誓言。
李珣朗声道:“若我今生有一点儿对不起青吟仙师的念头出现,便让……便让仙师她亲手斩下我的头!”
这是个奇怪的誓言,李珣可以肯定,在这话出口之前,他脑子里闪动的绝对不是这个念头。
但在和钟隐手掌贴合的刹那,这话便脱口而出,玄妙至极。
钟隐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他收回了手,轻声道:“如此就好了。你去吧,青吟还在等你呢!”
李珣心中一热,但看到钟隐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看着钟隐即将隐没不见的身形,他忽地想起一事,心中一震之下,叫了出来:“青吟仙师她……也知道我的事吗?”
钟隐没有实时回答,然而就在他身形完全消逝之际,李珣耳中传回了答案:“我不认为她有和我一样的眼力……某些时候,她是很单纯的!”
这是钟隐第二次说到青吟的“单纯”。
李珣难以理解。
深夜的风打在脸上,刀一样凌厉,李珣御着剑,在群峰之间几个转折,小心翼翼地落在这个千万年积雪不化的冰峰上。
这里距止观峰有五十余里,距观天峰的直线距离则只有七、八里。
观天峰就是钟隐选择的飞升之地。
那里,距坐忘峰七十里,距止观峰四十里,是连霞七十二峰中,高度仅次于止观峰的所在。
离观天峰越近,天地元气的乱象便越明显。
天空阴云的缝隙中,隐隐流动着电光,每一道电光闪过,天地元气便发出嘶哑的轰鸣,以百万计的气机连结,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
御剑飞过的时候,一个不慎,便有可能引动天雷下击,危险之至。
当李珣脚踏实地的时候,才发现背上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然而他甚至没有时间去后怕,在他看到峰上那遗世独立的背影时,什么念头都被他甩掉了九霄云外。
他痴痴地看着,看着青吟的长发在风中狂舞,看着她纤瘦的身躯在无底的深渊之前,静静伫立,心中一片火热。
在之前的几天,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他从来没有像那几日般,和青吟长时间地保持着亲近的距离,看着青吟一颦一笑,感受着她渐渐向自己开放的,真实的心境。
纵然他们之间的交谈依然很少,青吟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也不算多,可李珣已经很知足了。
同时,他觉得,钟隐也应该满意了。
直到昨夜早些时候,当青吟提出要在这里观看飞升大典的时候,他才恍然惊觉,原来,今天已是十二月初八了。
“你来了!”青吟开口招呼,语气一如平日的清冷,还有一丝疲惫。
李珣应了一声,心中不免有些自得,青吟毕竟是将她心中更隐秘的一些情绪,透露出来,这在以前,根本就是无法想象。
但今日,还有以后,却是另一番情形。
不过,在他看到远方观天峰上,那一个淡淡的身影时,这小小的得意,便被打消了下去。
今天,可真不是得意的时候啊!
他轻轻迈步,走到青吟身边,略靠后一些,停下了步子。
青吟微微侧过脸来,瞥了他一眼:“胆子怎么又小了?”
李珣不知该不该笑,他抽抽嘴角,又上前一步,终于和青吟并排而立。
青吟的目光又移向前方,和观天峰上那孤独的身影形成一条直线,沉默了一下,又道:“今天你能来,很好!”
李珣很想慷慨激昂地表白说,就算你让我去接下这满天的神雷,我也去!但他终究还没有这个胆气,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一声暴雷在他们身边炸响,隆隆的轰鸣声,却没有让两人的面色有丝毫的改变。
青吟的话音只是稍顿,便接着道:“其实,我是想说……多谢你,你明白吗?”
她真正地偏过脸来,看着李珣在电光闪耀下,明暗不定的脸孔,却同样将自己的面容,汇入这满天的电光下,在迷离的光影中,温柔一笑。
“这样说话,你或许更喜欢?”她伸手拂开被狂风吹乱的发丝,再看了一眼李珣已完全呆滞的脸,笑容越发地生动并真实起来。
这几日,她这种表情是越来越多见了。李珣不是第一次见到,但却仍像第一次那样,胸口被一股莫名的淤气堵住。
他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两个无意义的音节,然后,整张脸都通红起来。
便在此时,远方天际,一道远比之前所有闪电都要粗大的电光炼条,仿佛是雷神的长鞭,抽过半边天空。
紧随而至的炸雷,便花佛是天空崩溃的呻吟,随着这雷声,冬日里第一场暴雨,便在这万丈高空,倾盆而下
豆大雨点被高空中冷风一吹,便结成细碎的冰粒,倾泄在连霞诸峰上。
青吟和李珣同时张开护体真息,挡住这冰雹的侵袭,两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观天峰。
李珣这时候才开始为钟隐感到紧张:“这阵势,不会有问题吧!”
“与其想他,不如想想你自己!”
青吟这次没有回头,但在接连不断的雷鸣声中,她的声音却清晰无比。
“此距观天峰七里,天地元气的狂暴,你未必能轻松接下。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李珣没有半分迟疑,便摇头道:“我在这里陪你!”
话刚说完,天空中又是接二连三的巨型电光打下。
看其锋芒,分明指的是观天峰,然而峰上却似乎有个无形的力场,天神巨剑般的电光,在峰外里许,便扭动偏离,对山峰本体造不成半点儿威胁。
而这些扭曲的电光余波,则有不少散溢到这个方向,但在青吟不动声色之下消弭于无形。
似乎正因为如此,天地元气的波动越发地燥烈,李珣至少听到了七、八十声惊雷接连爆开,这滚滚雷声合一处,让天空中的厚厚云层都有些松动。
在开裂的缝隙中,成百上千的电光灵蛇、万头攒动,虽只是一现即隐,也让人头皮发麻。
这便是飞升雷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