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民屏带着八个土兵从余杭赶回来已经是四更天,那些土兵脚步重,上船时动静不小,把邻船的张原给吵醒了,绷紧身子侧耳一听,随即放松下来,长长舒了口气,侧身向里想再睡一会,却看到里铺的穆真真被窝里拱起一大团,还一动一动,这让张原愕然——过了一会,穆真真探出脑袋,正与张原面对面,吓了一跳,轻呼一声:“少爷。”随即坐起身来,却是在被窝里穿好衣裳了。
张原笑了笑:“天才蒙蒙亮,又没什么事,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穆真真道:“醒了就躺不住,婢子去帮船娘烧火做饭。”
张原道:“还早,陪我说一会话,我醒了也睡不着了,却又不想就起床,我们说说话。”
穆真真有些害羞,离少爷这么近,相隔不过三尺,还并排卧着,真羞人啊,还好现在天还黑着,只能模模糊糊看个轮廓,能看到少爷的眼睛还有说话时白齿的微光——“少爷要说什么?”
“我想想,你先说。”
“少爷要婢子说什么呢,说故事?婢子不会说故事。”
“随便说。”
穆真真抿了嘴唇,随便说,更不知道说什么了,但既然少爷叫她说,她若沉默着可不大好,一件想了很久的念头就突然说了出来:“少爷教婢子认字可好?”话一出口,心中惴惴不安,生怕自己要求过分了。
张原笑道:“行,有空就教你——”
穆真真的快活简直压抑不住,差点呜咽起来,她不敢企求太多,少爷却总是让她喜出望外,就听少爷说道:“我看你记姓怎么样,先教你背诵诸葛亮的《前出师表》,诸葛亮知道吧?”
穆真真赶紧点头道:“小婢知道,摇羽毛扇的,蜀[***]师,足智多谋,会唱空城计。”
张原“嘿”的一笑:“没错,就是他,这是诸葛亮在北伐魏国之前写给蜀国皇帝刘禅的奏章,写得很有感情,听仔细了——‘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张原念罢一长句,就将句中意思解释给穆真真听,然后再念几遍,让穆真真跟着念,穆真真全神贯注地听着,双手紧紧揪着被衾,似乎要帮着脑袋使劲记似的,这一长句连解释一共念了六遍,穆真真记下了,背诵一遍——张原道:“嗯,记姓还不错。”又教下一长句,渐渐的,曦光透入船舱,相隔不过三尺的堕民少女的张脸眉目清晰起来,脸型略长,高挺的鼻梁,睫毛又密又长,掩映得眸光幽蓝,这时光线尚不明亮,穆真真雪白脸颊就显得柔腻如白瓷,唇线丰满,肉肉腴腴的给人娇嫩的感觉——穆真真背诵道:“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禆补阙漏,有所文广益。”等了好一会,少爷却不念下一句了,便问:“少爷,下面是什么?”
张原“哦”的一声道:“我口渴了,等下再教你吧。”
“婢子去倒茶。”穆真真撩被起身,趿上鞋就要出舱室,听得少爷说道:“温水就好,不用太烫,不要茶水。”穆真真应了一声,到船尾小篷舱端了水来。
张原这时已经起身着衣了,武陵也已起来,笑嘻嘻道:“少爷,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到少爷拿个竹尺在打姚讼棍还有那个杨尚源,说他们为非作歹不好好念书。”
张原失笑,接过穆真真递上的茶盏,漱口吐出篷窗外,却见那边的五明瓦白篷船的船舷过道上,露出小景徽的半个脑袋,齐眉的刘海,一跳,就露出了整个脑袋,两个人眼睛对上了,小景徽唤道:“张公子哥哥过来,我们今天要去京城了。”
张原心里微微一空,应道:“好,马上过来。”匆匆洗漱就要过船去,回头对穆真真道:“你会背诵《前出师表》前面两百来个字了,虽然有些是重复的字,却也够你认一阵子的了,你没事就对照着我写的那几张小楷《前出师表》,对号入座,一个个认。”
穆真真问:“少爷,对号入座是什么意思?”
张原笑道:“就是要一个个对准了认,别这句认到那句去。”
张原来到商周德这边大白篷船上,就见小景徽迎上来有些难过的样子说:“张公子哥哥,叔父说用罢早饭就启程,张公子哥哥却又不能与我们同行。”
婢女芳华跟在小景徽身后,用五色丝给她结辫发,叫她“别动别动”——张原半蹲着身子,拉着景徽的小手摇了摇,说道:“过两年我也要进京的,你在京中可要好好读书学诗哦,三年后让我刮目相看。”
小景徽笑了起来,晶亮的双眸眯成月牙形,脆声道:“人家是士别三曰刮目相看,我都要三年,真是太不长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