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整个南方对虚培元一致评价是一头独尊狂妄,胸襟窄到睚眦必报,缺乏贵族涵养的洪水猛兽,但他自认为还挺大度,十几二十年荣辱沉浮没少听冷嘲热讽,养气功夫日臻炉火纯青,到了今天坐上侯爷的位子,哪怕有不长眼的家伙当面咒骂他不是东西,他都能挥一挥衣袖不带半点烟火气,前提是——对方言辞和行为不触及他的底线。
当年南征北讨没少杀人,树敌结仇无数,他是人,自然希望历史尘埃就此湮没,所谓内幕不再昔日重现,这是铁血侯爵公认最大的忌讳,是逆鳞。
被一个小姑娘无意中吹散本已落定的尘埃,他忽然沉下脸,盯着还不知犯了大忌一脸天真的景雨薇,如虎似豹。不自觉迫出的灵气霸道凌人,似乎生生隔绝了空气,令人窒息。
景雨薇仰望着眼前一瞬间变得陌生可怕的男人,唯一的感受就是那种眼神格外复杂,不夹杂贵族式的傲慢或者上位者的睥睨,保留着一丝人性化的怜悯,营造出一种静默对峙的死寂效果,越是和他对视良久,自己就越是移不开视线,而且越发对他心生惧意,虚汗一阵阵涌出,早将内外衣衫浸透,凉风一扫,难受至极。
——手腕铁血,作风鹰派。
少女猛然想起外界对这位侯爵大人评价中最多的八个字,俏脸唰的一下变得煞白。
虚培元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等到那骄傲而固执的背影转入院墙之后,景雨薇四周的威压才逐次消减,她顿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随着虚培元的离开溜走了,背靠墙壁软软坐倒在地,接着便是一阵犹有余悸的急促喘息。
…………
第二日,虚夜已经勉强能够下床走动,尽管没再见到景雨薇不免奇怪,但他生性随便,一转念间,也就不太放在心上了。因为早有家仆给学院去了通知,所以他可以在家安心将养一段日子。
又过两日,各种灵丹妙药逐渐发挥出了神效,胸口的疮痂居然开始脱落,身体复原得相当乐观,右肩挥动间也没了痛楚,整日呆在家里,他都快闲出鸟来了,于是叫上俊俏小书僮清墨,打算外出透透气。虚培元对此欣然准允,安排了老管家虚重随行,只叮嘱如果身子乏了就早些回府。虚夜也不多话,拉了清墨,三人便即出了门。
星峰城素有南部水都之称,吊楼小桥流水,临河傍水的居民楼高低错落,粉墙照影,蠡窗映波,一叶叶扁舟泛波于桥拱之下,徜徉于条石砌成的两岸之间。长街细细,商铺林立,两侧勾檐相连,铺外支起布蓬,各色招牌迎风招展,行人比肩接踵,人潮涌动,屠沽市井一切如昔。
虚夜走在前头,左瞧瞧,右看看,显得颇为兴奋。小贩卖力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热闹而真实。他面带微笑,心想活着的感觉就是好。虽然眼前晃荡的景象不知多熟悉,但他心底仍旧泛起一种陌生的新鲜感。
毕竟,这才是他独自享有的人生一幕。
逛至城门东角,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悸动,敏感的凭本能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贩售民间工艺品的摊子。不同于周围做生意的,摆摊的老头昏昏然打着瞌睡,完全没有招徕生意的样子,而这小摊方圆内便如一个真空地带,显得有些扎眼。
隔着两步跟随在后的老管家眯了眯眼,心生疑窦。这个老头,是张生面孔。
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牵引,虚夜提起步子迈了过去,在摊边蹲住。听得动静,老头抬起头来,双目翻白,竟是个瞎子。而那副尊容,实在完美诠释了人类进化初期的原始风貌,一张老脸堆叠着无数的褶皱,尖嘴削腮,颧骨高突,塌鼻子,满鼻都是醉醺微红的酒糟粒子,厚而干裂的唇瓣一分开,露出两排黄牙,不是缺牙就是蛀牙,惨不忍睹。扑面而来的酒气令人作呕,出于礼貌虚夜才没有立马掉头走人,而是稍稍侧过脸,小心呼吸。
老头没有开口说话,甚至没有一点介绍物件的意思,只是痴痴的“望”着他。
虚夜也不在意,稍稍适应了那股酒味,安静查看着各类小物件,在一串紫褐色古老钱币上微微一停,随即漏过。
青衣小帽的清墨少年人心性,拾起这个放下那个,最后把玩起一个凹字形的小匣子来,厚厚的铜绿填满了斑驳的夔雷纹,手工似是出自名家,摇一摇,里面叽里咕噜直响,隐约还有哗哗的水声,眼睛顿时一亮,饶有兴致捣鼓了一番,却发现打不开,皱起眉头,见自家公子的目光也瞄了过来,好奇的问道:“老头,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老头不紧不慢的从腰间摸出一个白铜酒壶,旋开盖子,咕嘟咕嘟灌下几口,打了个酒嗝,咂咂嘴漫不经心道:“打开不就知道了。”
“嘿!”清墨大为光火,心忖你这糟老头还做不做生意了,语气明显变冲,“就是打不开才问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