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知府徐时进端坐在大堂上,绍兴府学教授和山阴、会稽两县的县学教谕坐在两边,堂下立着几个请求面试的儒童,徐时进出了一个对子让那几个儒童对,见张原进来,便不管那几个儒童了,唤张原近前,问道:“张原,你有口占捷才,本府以为你会第一个交卷,难道这次题目难了?”
张原躬身道:“学生只专心作文,下笔慎重,没想着争第一交卷。”说着将考卷呈上。
徐时进点点头,先看张原的那篇“赵孟之所”,眼光一扫,张原的这笔小楷字还不错,念道:“体所贵而忘所贱,以其徒有人之说者存也——”
这是破题,虽然概括精到,但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惊艳,徐时进不动声色,待要继续往下念,却听一个儒童插话道:“府尊,学生已经对出——长才屈于短驭。”
徐时进笑道:“长才屈于短驭,对大器贵在晚成,这对还取得。”就在那儒童的考卷上写个“可”字,说道:“取了你罢,你们几个都退下。”
几个儒童退下后,徐时进继续念张原这篇制艺的承题:“夫人贵非贵,不待意计其贱之曰也——”转头看了看府学教授和两个县学教谕,这三个学官一齐点头,都觉得这承题流畅简洁。
徐时进又念道:“然能贱之如此矣,故君子不务存乎人之说。今从人欲贵之心而推择之,则并贵不若其独贵,偶贵不若其恒贵;一贵即不可使人更贱,而大远于其初之不贵,然皆期事于虑表,而希功于理绝也。今之世,伐木之歌无闻,天子不求友矣;翘车之招希遣,诸侯不拜师矣。欲求人之所贵于今世乎?意惟卿大夫之强有力者乎?——”
念到这里,徐时进拍案赞道:“妙!”
府尊大人这么一叫妙,府学教授和两个县学教谕更是连赞“妙哉”,那府学教授品点道:“气势雄厚,取之秦汉;畅达明快,得之欧苏——府尊大人果然慧眼识英才。”
府尊和学官们赞赏,张原恭立谦听,心中自然是暗爽,觉得自己的苦心没有白费,他这篇八股文之所以写得这么费神,是因为刻意以两汉大赋的富丽铺采来行文,于八股范畴中杂以四六骈文,纵横挥洒,他这样作文绝非冒冒失失变调,而是有针对姓的,徐时进是万历二十三年乙未科的进士,张原前些天特意到书铺找出当年乙未科的墨卷,仔细读了徐时进的七篇制艺,发现徐时进的八股文有个特点,就是喜欢四六骈句,制艺带有一种搔赋体,喜欢卖弄词藻,与徐时进为同榜进士的族叔祖张汝霖也说徐时进最喜司马相如那样铺陈华丽的大赋——王思任曾教导张原,想要顺利通过科考,第一是八股文要作得好,但八股文作得好不见得就一定能得到主考官的赏识,何故?就是因为考官与考生在审美风格上的差异,诗无达诂,八股文虽说有一定的评判标准,但评卷的是人,总会受到其喜好的影响,一个崇尚笔法简洁的考官当然不喜词藻华赡的文章,这很正常,张原就是要考虑到一切能考虑到的因素,尽量找到最便捷、最安全的科举之路,所以张原投徐知府所好,这篇八股文也有点搔赋体的风格——那徐知府诵读张原的这篇八股文,越读声音越响亮,显然很有共鸣、很畅快:“——夫宠女不蔽席,宠臣不蔽轩,床鄘失欢,而惠心妍状,愈丑焉,况于来媒易兆,仕路难同,同彼山川哉?失意当途之士,移权贵人之心貌,曰进而情曰退,礼加隆而忌加深——”
徐时进读得快,有些气喘,歇了一下,看着张原道:“后生可畏。”又读道:“……而昔也赫赫,今焉落落,且夫伟达之儒,采椒兰于水际;风雅之家,抚琴鸣其在室。炎黄代有传人,则方处义之不薄;薖轴尚自悦,则鸡鸣之梦不惊,胡为乎被秋啸也,而庙栖悔吝永久也,而白驹维矣……是以因势以为务者存乎彼,存乎彼者通难塞;所遭因姓以为功者存乎我,存乎我者修能,期于有立也。”
一气读完,如饮美酒,徐时进满面笑容,顾左右学官道:“此文如何,能取否?”
三位学官看着府尊大人这红光满面的样子,齐声道:“恭喜府尊得此上佳门生。”
徐时进哈哈大笑,对张原道:“张原,以后你来见本府,要以师生相称了。”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张原府试通过了。
张原欢喜道:“多谢恩师。”跪倒行大礼。
徐时进捻须而笑,说道:“难得,你小小年纪竟也涉猎两汉大赋,《昭明文选》都通读了吧?”
张原道:“学生最近方开读《昭明文选》,喜两汉大赋的华彩丰章,故制艺时有些铺陈。”
徐时进道:“铺陈得好,少年作文就该汪洋恣肆、才气显露——”
一个书吏匆匆上堂禀道:“府尊,巽堂有个考生突然口吐白沫,抽搐不止,甚是吓人,小吏担心——”